(作者為淡江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在課堂上跟全班同學談論如何面對死亡,坦白說是很難有效的。因為死亡不是一樁知識,而是一種體驗;無法理解而只能體會。換言之,人必須從生活中實踐地獲得面對死亡的真實感受與健全態度。所以我們才不能把死亡看作是一個認知的對象在課堂上加以討論。
但談到體驗,是體驗自己的死亡嗎?可是當面臨死亡,一切都來不及了,又如何從容建立面對死亡的健全態度呢?於是親人(指實際上相處親密的人,包括家人和好友)的死亡便成為死亡教育的最好機緣。因為在這時,生和死不是截然二分,而是互相接壤乃至互相滲透而成為一體的。這時生命中滿浸潤著死亡的氣息,而顯為種種悲傷憾恨的情緒,但相反的也可以在滿滿的感傷悲恨中反彈透露出生命的訊息與強韌的生之意志。原來悲傷就蘊涵著避免悲傷的願景,憾恨就顯露出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應該如何如何的補過意志(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因此在這生命感情的矛盾兩可中便正是指點人生路向、重建生命態度的好時機。
教師於此最值得去幫助學生釐清的,便是不要順著悲傷憾恨的情緒向負面繼續擴大,以致沉淪於無邊幽暗;而是引領他由悲傷憾恨逆轉平反,而重新看見自己人生的希望與光明。若然,便可說是死者其實是以他的死亡提供了生者一個珍貴的生命教育的機會;既讓生者從憾恨的創傷中獲得重生,也讓死者從某一觀點來說獲得生命的繼續存在而不死(亦即繼續存活在受到他感發的生者身上)。於是生者生生,死者不死,生與死的對立矛盾被取消了,兩界遂相通為一體。
而反之,如果生者沉浸在悲傷憾恨中無以自拔,那絕不是對死者的愛念不忘,反而是糟蹋了死者以全生命提供的教育機會,而對不起死者對他的愛。
但為什麼在這矛盾兩可中,偏有更多的人選擇辜負死者的愛而寧可順悲恨向下沉淪呢?在此就需要有更深一層的指引了!
原來當人假借親人的死亡以抒發他的悲傷憾恨的情緒之時,他其實真正在宣洩的並不是對死者的情緒,而是對自己的情緒,他難過的、恨的,其實是自己長久以來對人生的偷懶逃避、悠忽度日,以致舊創未癒、欠債未還,遂累積成生命的沉重負擔。這壓力終於在某一親人死亡時總爆發出來了,逼人面臨在繼續沉淪與毅然翻轉間要如何選擇的艱難與徬徨。這時身邊的良師益友便可以在這節骨眼及時拉他一把,幫他完成這如何做出正確選擇的生命教育課題。
原來,廣義的死亡,並不僅指自己與親人的肉身消逝,更指每個人在自己的生命發展史上發生的每一次失敗挫折創傷。這些死亡成份的漸次沉積,才實質構成人生命中的死亡氣息。這本存的死亡氣息只是借著某一親人的死亡而喚醒而爆發罷了!
這雖然是重大的撞擊,但也是生命重整的契機;在此可以伸手拉當事人一把的,就正是身邊的良師益友適時導入的一次生死教育。